程桂芬自述8: 到保长家刚坐下来, 大门口进来一个穿黄衣服的伪军
反"清乡",撤退到上海
敌人"清乡"的气焰很嚣张,我们反"清乡"的准备也紧张。有一天,邓仲铭同志把我与小兰找去。老邓说,有一部分部队准备撤退,有一部分坚持。这个地区狭窄,活动范围小。不过,再艰难还是要坚持,决不放弃这个地区。机关精简了一部分。他提出要我们姐妹俩在当地隐蔽下来,将来再来找我们,因为我们有家,有亲戚朋友可掩护。
当时小兰不吭声,我不同意。理由是我们在家乡从小参加革命,尽人皆知。这两年,家里像个交通站,天天有干部进进出出。红到这样,怎么隐蔽?老邓一再说服我,要我们想办法,还说保存干部就是积蓄力量。最后,我还与他争,说要是我牺牲了,你还得检讨。小兰望着我说,哪有这样与组织讨价还价的,牺牲也得坚持。她还说不是完全没有条件隐蔽的。于是我俩带着任务回严家桥。
我们姐妹俩商量,首先要把家庭布置得像普通人家一样。可是,老墙门间里破厅东边唯一一间地板房,过去我姐姐程银娥念书的地方,大小书架放满了进步书籍。从谢冰心、叶圣陶、郁达夫、郭沫若到鲁迅的作品,此外还有《语丝》、《太阳月刊》等刊物。外国小说也不少,有《西线无战事》、《毁灭》、《被开垦的处女地》、《第四十一》等等。还有马克思的著作。怎么办?我们心烦意乱。烧书舍不得,不烧不像寻常百姓家,出了问题谁负责。家庭事小,还是组织为重!为了长期隐蔽,只能忍痛割爱了。
我们家大概准备作为地下工作交通站了,大小干部都来。钱敏同志来我家,把一架德国蔡司式的贵重的照相机要我弟弟、妹妹保存。这架照相机,在鲁迅逝世时,钱敏同志在上海万国殡仪馆照了不少鲁迅出殡的群众场面。我在竞志念书时,"读书会"的同志给我看过这些照片。我娘娘有主意,她认为藏在楼下黑房子的破墙里最保险,鬼子不敢搜,除非整个房屋烧尽不会丢失。
这时,我们家全家都住在老墙门里了,与叔叔家合住。表面上过得去,不常争吵。可是局势一天天严重,我们家担心新四军六师师部、十八旅旅部要撤走,鬼子要"清乡"。国民党忠救军听说在附近又活动起来了。我的堂兄连生不务正业,经常外出,行踪不明。他不是新四军的人,上哪儿去?干什么?
这时,家里人给我又设法请李秀金弄来上海高桥的市民证。实际高桥在何处我也弄不清。拿来不到几天,忽然我家来了个不认识的"乡下客人"。小兰接待来客,原来是组织上送来通知,要我们姐妹俩三天中去上海,不得有误。
这个通知太突然,不是要我们长期隐蔽吗?怎么又去上海?去了找谁?组织关系呢?送通知的农民是严永洁家的长工。严永洁家住黄土塘附近河塘桥。我们问这个长工,说严永洁在家里。我与小兰商量,立刻去河塘桥找严永洁。我与小兰开玩笑说,小严真有本事,把长工培养成了机要交通员。
我们一路无言,好容易到了小严家。书香人家大房子,掩护条件好。人家总以为穷人家加入共产党,地主严家的闺秀不可能是共产党员。小严由楼上下来,跟着下来的还有钱敏,实际上楼上还有谭启龙同志。"大龙"埋伏在楼上,人不知,鬼不觉,人们做梦也想不到,严家的女婿是共产党的大干部。
钱敏同志代表组织告诉我与小兰,要我们三天内立刻撤退,离家去上海。先找亲戚或朋友家住下,万不得已时,组织给找地方。小兰因为治肺病刚去过上海,与地下工作关系熟悉。我这么大,还未去过上海,只是高中在苏州三元坊省立苏州中学念书时,参加全国运动会到过江湾。十里洋场,我是摸不着头脑的。因此,由小兰负责,去上海后先找我姐姐程银娥的同学陶虞孙。陶虞孙是无锡人,来过我家,现住苏州河畔河滨大厦,是个高级知识分子,同情共产党。我们先住她家,以后小兰再找钱敏联系。
1941年8月28日,我与小兰坐小火轮到无锡。经过的几个地方都有伪军,上船来名义上检查,实际上敲竹杠。这些与我俩无关,我们只是作为学生外出考学校的,有几本教科书和《投考指南》。过最后一道关时,一个又高又大的日本鬼子站在岸上,船里所有的人都排队上岸,到鬼子跟前,鬼子一个个数着:"依基、尼、沙爱、西……"鬼子似乎只注意男的,跑单帮的,我们在他心目中不是什么了不起的,很容易过去了。
到了上海,在苏州河畔的河滨大厦找到了陶虞孙。她是一个三十开外的中年妇女了。在精致的客厅里,她接待了我姐妹俩。小兰说回家养了一阵,病还得检查,顺便看看上海有什么学校可进去读书。她家有个娘姨,有个一岁多的小孩。吃晚饭时,来了她丈夫,四十来岁,穿着像日本人,只笑笑不说话。当晚,我们住在她家客厅里,把沙发拉出来作为床铺。我们在客厅里,看到陶虞孙丈夫的名片,是日本人名字。还有看到各种杂志,其中有《人言》、《太白》。《太白》编委的名单里,就有这个日本人的名字。我们想,这是个进步的日本人无疑。
在陶虞孙家的第二天,来了与陶差不多年龄的一个名叫史人宇的妇女。她的名字我小时候常听我姐姐提起。此人善长绘画,是我姐姐的好朋友。陶介绍我们认识。她谈笑风生,说我姐姐要托她请人带几双胶鞋到四川去。我们明白,她们有不少亲戚朋友在大后方。
第三天,陶虞孙与我们在阳台上乘凉,说上海不太平,风声很紧,"你看",她指着苏州河那边说,"隔河就是日本人,蛮不讲理,这边目前还不敢过来,不过也难说"。从她的话里听出来,我们不适宜再多住了。
小兰去找了组织,原来钱敏同志等均已来上海了。我们搬到辣菲德路后面的一个小旅馆住。临走照上海人的规矩,给主人家送点小礼物,客客气气离开。这时小兰穿一件苹果绿底四周镶白边的布旗袍,像个中学生。我们住在这个廉价的小旅馆里,桌上放着一排中学生的书籍。
组织上叫我们暂时隐蔽,等去苏北的路线接通,去苏北工作。这时,我才心定。否则这个乱糟糟的上海滩我怎么待下去。这个廉价的旅馆,一片混乱。一早,窗外刷马桶的声音响成一片,夹着叫喊声、咒骂声,粪车来往,臭气从窗缝里吹进来。晚上,不知哪儿来那么多妖妖娆娆涂脂抹粉的妓女。有唱小曲的,有拉胡琴的,有笑、有哭,还有打骂的。
我们住在这儿有不少实际问题,首先是吃饭,大饭店没钱去吃,不敢去吃;小铺子每顿去吃,人家不要怀疑你吗?而况,光吃广东馄饨、阳春面也吃不饱,没有蔬菜吃也不行。再者,住旅馆别人只是一两天、两三天,我们怎么老不走?最伤脑筋的是秋天快到,我们不能老穿着泡泡纱的花布旗袍过日子。没有毛衣,没有外衣,又买不起。小兰带了这些问题去与组织联系。不久,小严来探望我们了。小严穿了白皮高跟凉鞋,上海最时髦的小姐穿的,我想准无人怀疑她是共产党员。杨斌同志来看我们,给我们讲形势,讲汪精卫多少伪军压到苏常太、澄锡虞,但扑了个空。除部队外,大批公开的不能隐蔽的干部都撤退了。组织上解决这些同志的生活开支负担很重。还有不少同志做码头工人,拉黄包车,卖糖果,当小贩的,什么样的都有。要我们刻苦过日子。气闷,也可出去走走,可以探亲访友,只要是可靠的。杨斌同志还约我们去法国公园见两个人。
在上海哪儿也不敢乱跑,法国公园当然不敢随便去。这种地方,良莠混杂。听说万航渡路76号是敌伪特务机关,特务满布各处,寻找新四军的人,因此这几天一直闷在这个脏旅馆里。现在组织上要我们出去走走,散散心,看看人,大没有问题。那天,八月底,天气还是炎热。下午我跟着小兰到了公园。我也无心赏花看草,只想看到的会是哪两个熟人。那边树荫下一张桌子,几把椅子,远远望去坐着几个人。其中一对中年夫妇,男的穿白纺绸长衫,女的穿灰绸子旗袍。看背影似乎熟悉,一时想不起。走近一看,原来是邓仲铭与李坚真同志。这一高兴我几乎叫了出来。老邓笑着说:听说你憋得难受,别慌,总得回去的。我说,这十里洋场不是我们耽的地方。大姐说,将来还是我们的,你不见上海有这么多工厂工人、大商店职员、学校学生、知识分子,不会甘心一直被日本鬼子与外国人统治的。讲到这些地方太乱、太脏。老邓说也有好的,他说他看了个电影《桃李劫》,很有意思。他也感到太闹,街道是一个样子,这条街与那条街分不清。杨斌笑着说,我一下乡看看这个村庄与那个村庄也都一样。大家笑起来,都说村庄要看进村出村,记着哪儿有棵大槐树,哪儿有棵大柳树,哪儿有座土地庙,哪儿有井、有河流、有桥,有共同点与不同点。城市看转弯处是什么商店,记着店号及电车汽车是哪一路。
回到旅馆牢骚也少了,隔两天下了一场雨,天凉了,各人做了一件厚布有小红花的灰色旗袍。
我们看广告,知道辣菲德路辣菲花园杜美电影院放映苏联电影,我们决定去看一次。我们去晚一些,但当我们刚坐下,有个小伙子在前面捧着糖果盘过来笑着说,吃点糖果吧!我一看是保安司令部青年训练班的一个学员。我吓了一跳,但转想杨同志讲的些青年孩在卖糖果的事,可能就是指他们。散场时,我们等大家差不多走完再走。我们才出大门,走十几步,后面有人大声嚷:程指导员,程指导员,别走!我想这回完了。我只当不是叫我,继续走。谁知后面追了上来,真是叫人着急。我停下一看,又是一个青训班的学生,十几岁的大孩子傻乎乎的,看到我十分兴奋,像见了亲人。他告诉我,想念大家,说他家就住在附近租界,说没关系,东洋人不敢来;说杜美电影院专门放映苏联电影及进步片;说不少同学在上海等形势好一些再回去,都不愿在上海耽着;说昨天许教员也来看电影的;说杜美影院卖票的、卖糖果的不少是同学。
那时,杜美电影院一放电影,撤退来上海的新四军干部总有不少人去看。这太不符合保密要求了。万一混进一个叛徒,不是全得完吗?因此,我们姐妹俩不大去。可是,有两部片子还是忍不住去看了,这就是《桃李劫》和《渔光曲》。因为这两部影片我在上学时就想看,没有钱,看不起。那里面的歌都唱熟了,还未见过陈波儿、王人美的演技。不少人说陈波儿到延安去了,王人美是进步演员。更想一睹她俩的风采。看过这两部片子后,再也不敢到杜美去了。
我们后来又去了两个地方。一个是苏州中学,这时搬到上海租界上来了。严家桥我老同学李秀金的妹妹李秀英在那里上学,她是中民的同学。我们要打听严家桥近况,因此,去他们学校宿舍看李秀英。他们住得像鸽子棚一样,密密层层。我们又去找在保安司令部学习过的青训班的学生张毓珍同志,她住在她哥哥家。程中民、张毓珍、须士雄等都是严家桥的青年积极分子,可靠的,十八旅在时整天跟着部队转,又成立剧团演戏。在地方上太红,这次鬼子"清乡",据说筑篱笆围墙,挨户检查,所以都撤退来上海了。这时我弟弟中民也来了上海,我们都到张毓珍哥哥家碰头。她哥哥我们也没见过,也不管我们。嫂子有个小房间,随便我们在里面谈话。
组织上通知我可以去苏北了,路线通了,我真快活。小兰还得暂留上海,以后,可能派往老家坚持工作。人是党的,个人服从组织,叫我往哪儿就到哪儿。姐妹不能永远相守,任务各别,只能各奔东西了。
苏中行
1941年8月28日到上海,1941年9月12日离上海去苏北,这个日子我一辈子忘不了。
来通知我的是一个青年工人,穿蓝布长褂,先用暗语接上了头。他告诉我,第二天几点来个女同志与你同行,坐轮船到张黄港上岸。上岸后,没有几里地就是新四军交通站。张黄港敌人查问特别严,要准备口供。明天来的女同志作为你的表妹。这一夜,我睡不着,好不容易挨到天亮。
约定的敲门声响了几下,来了个穿淡色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同志,白跑鞋短发,朴素大方。我心想上海的女同志也不全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,这样也挺合身份。一见之下都惊得愣住了,原来是赵秀英同志,东路特委的妇女部长。她半开玩笑地说:"这一回,我是你的表妹了,表妹要听表姐的话。如人查问,你说我们一起住在吕班路。"
船,人挤人,三等舱臭气熏天,一下船就头晕。我闭着眼,找个地方躲在人后面。一到张黄港,上岸仅七个人,五男二女,行李也简单。可能伪军看着没多大油水,只是约略过目,挥手叫走。走啊走的,走到一个村庄,七个人分手,走两处。我们两男两女走一条路,原来都是新四军,都往交通站走。男的中间有一个是常熟县长任天石,江南民众人人知道的任青天,一个精干的青年人。我与他不认识,赵秀英过去与他一起工作过,他们很熟悉。路上很热,太阳当头照,两边庄稼稻田里蒸出的热气逼人。他们在前头谈工作,我跟着听,平安到达交通站。
离上海过长江张黄港上岸的四人,在交通站又分手。组织上看我还穿着单衣,马上叫我们去西茉镇量布,做了一件黑底细格子小红花布的夹袍,与苏北劳动妇女虽不完全一样,也接近。这时,何克希保安司令部的青训班一部分跟部队行动。部队在长江两岸来往。我们一过长江,又把许革夫同志与我找去带领青训班。那时,已快八月中秋,白天跟着部队走,常遇到情况。生活艰苦,只能吃熬白薯。晚上江南有门板、蚕匾当床,这儿连这些"床"也没有。环境紧张,一个晚上命令过长江下江南,走半夜坐船,好容易到了江南,第二天夜晚又命令渡江到江北。学生埋怨,老师不敢叫苦。形势到底怎样,大家信心不足。有些上海下来的同学吃不了苦,自行走掉了。
八月十五那天夜里,皓月当空,照得江边一片白。江面上帆船来往,看得清楚。我们几条船泊在江边,等待命令,是去江南还是上岸仍留江北,领导上尚举棋未定。船上的同学已鼾声如雷,早入梦乡了。老许与我坐在船舱,等候通知。半夜里,通知全部上岸留江北。于是同学们从一条条船里钻出来,上岸,集合,走路,进村,把同学们一一安置休息。这是一个新的地方,情况不熟,我与老许还得为同学们放哨,在村四周走动,保护安全。直到东方破晓,我们才吹哨叫同学们起床。
雨天晚上行军真苦了我这个近视眼。后来,想出个办法,逢黑夜行军,老许在背上挂条白毛巾,我跟在后面,看着毛巾走。有些女同志走不快,男同志提意见,女同志表示要不顾一切跟上。谁知当天晚上行军就出了事。南方的毛坑(厕所)不仅在屋后,竹林里、菜园里、田野两条田埂交叉处都放毛坑,而且坑沿与田埂一样平,稍不注意就有落坑之险。这一天黑夜行军,一个女同志掉进了毛坑,一身大粪齐肩膀。我们几个人把她拉起来,拉到河边换洗。已是十月,水冰冰冷,这个从大城市下来的姑娘一声不吭,毫无怨言。
领导上决定开辟江都、高邮、宝应三个县的工作,成立江高宝地区。党的领导同志是惠浴宇,部队有51团、48团。部队在这个地区活动,要有地方工作配合,于是成立了工作队。钱敏同志找我谈话,要我在工作队工作。惠浴宇同志召集全体工作人员,讲苏北形势及任务。接着,召开了整个江高宝地区的地方士绅、群众几百人的代表大会,我们工作队都参加了。惠浴宇同志开诚布公地说明我们的政策,团结一切抗战力量,斗争目标是鬼子汉奸。领导上布置我首先要了解高邮二分区的情况,包括每个乡保长、群众代表的情况,红枪会、大刀会的成员,武器、政治倾向、基本群众要求等等。还要联系各阶层的代表人物,掌握他们的动向,准备将来成立抗日政权,进行"二五"减租。
第一次到一个保长家,刚坐下来,问问这个保的各种情况,大门口一下进来一个穿黄衣服的伪军。他想不到这儿来了个新四军的干部,我也想不到伪军经常出没这些村庄。他不敢小看我这个女的。我想,我一下也不能逮他,我一个人也打不过他,况且还不清楚保长的态度。我叫他坐下,问他从何而来,来干什么?我义正词严地训斥他:我们新四军在这个地区,我们的大军正陆续来,现在长江以北遍地是我们新四军,你们帮鬼子做坏事,新四军、群众不容,以后不准下来抢粮骚扰百姓,否则立刻打你们的据点。我要他回去老老实实告诉他们头目,今后,此乡不准来。他站起来连连称是。保长叫他快走,识相点,新四军就在后面村庄里。他一溜烟走了。走后保长向我诉苦,说这个地方伪军经常下来,保长也没法。我晓以大义,要他与我们联系,向我们报告消息,并谈如何组织群众与部队配合打击敌人等等。
我向组织上汇报后,组织上说我演了出"空城计"。要我们以后靠近敌据点的地方慢点去,先去上层联系,否则工作还未开展,人员却损失了。
我开始去访问本区第一流的地主士绅吴四太爷。这个老太爷五十多岁,长袍马褂,手里端个水烟筒,是高邮二区有影响的人物。他赞许惠浴宇首长讲的话,对我们的政策表示拥护。上面给我的任务是了解他的政治背景究竟亲国民党还是亲日本鬼子。我去了几次,摸不清楚。其间由吴四太爷逐步介绍我认识了本区的一些人物,几个是他本族侄子,有中年的、有青年的。我在这几家转了一阵。有一次,我在一个中年人家里,发现了他们有定期的集会。这个中年人抽大烟,不多说话。他们以聚餐为名,商量如何对付这个"局面",也就是怎样名义上拥护新四军,应付新四军。实际上他们全是国民党的人。我是"座上客",新四军的干部,他们不敢得罪我,只是应付。哪些人参加聚餐,怎样轮流在各家吃喝,给我摸得清清楚楚。这中间没有吴四太爷参加,说明吴四太爷与他们不同。逐渐我们大家认识了。有一次,在一家人家吃饭后出来,有两个青年人喝醉了,以为我熟悉了,不在乎他们之间的事。一路上,这两个年轻人在我面前竟商量起如何对付吴四太爷来。其中一个甚至说:"不管叔子、侄子,主义不同要拼到底,非把这个老贼排除不行。"我完全了解了他们与吴四太爷之间的矛盾。以后,我了解到这些人是国民党内军统、中统之类的人物,而吴四太爷不大管这些事。我向领导汇报时说,将来政权里还是包括吴四太爷好。还有,我又认识了一个原在苏州中学教书的老师。他没有直接教过我,不过他感到学生离家从军也是光荣的,因此,他也帮助我,支持我。
了解了上层的地主士绅,进一步再了解中层的乡保长。长江以北过去国民党第三战区控制很严密,国民党原有一套乡保甲组织,我们目前只能利用。高邮与如皋、海安比较,在长江以北是算比较富裕的地方,鬼子要来争夺,国民党也不放松。我们要在这个地区建立政权,任务紧急,而情况又复杂,我们到此只几十天,调查了解不能不抓得紧而又紧。
我们工作组里有个名叫沈瑜的女同志,不到二十岁,也是无锡人,而且是无锡的"名门望族"荣家的人。沈是她母亲的姓。我说:你这个资本家的姑娘,怎么抛弃了梅园、惠山、鼋头渚出来找苦吃。她说:鬼子不打退,梅园的梅花也不香,惠山的山也不秀,鼋头渚尽是鬼子的兵船。我们一见如故。她的吃苦精神使我吃惊。已寒冬腊月,穿件薄薄的灰条的粗布棉袄,短发红脸,手冻得像馒头。江北的冬天也不是好过的,成天雨雪霏霏,满地烂泥。她一个乡一个保的跑。几十天差不多跑遍了各乡各保。挨家挨户访问,有理她的,有不理她的,有时连饭也吃不上,住也找不到地方。我看她不知道什么是苦,只知工作,工作,小本本上记满了各个乡、保长的情况。
一天夜晚,我与她同住在一个比较可靠的保长家里。这个保长比较进步。他告诉我们许多保长是国民党的人,所以排挤他。他还告诉我们附近有个中年人,大学毕业生,国民党拉他,城里鬼子要抓他,他给敌伪国民党敲竹杠弄得差不多倾家荡产。但他不愿为国民党做事,更不愿为鬼子做事,他只与进步的人来往。第二天一清早,我与沈瑜就去拜访他。他见我们是新四军的干部,就将一肚子苦水、委屈倾吐出来。他看不惯国民党的贪污腐败、消极抗战,他恨鬼子的残暴。我们谈得十分投机。以后这个进步的保长与这个知识分子由沈瑜同志经常联系帮助。
冬天大雪纷飞,我们的工作日趋繁重。要迎接1942年组织政权,要打击鬼子,我们没日没夜的工作。有一天清晨,我从一个村庄去另一个村庄,白雪铺盖着田野,分不清田地与田埂。早晨还没有人走过这趟路,我第一个出村。老乡们劝我不要出村,说一夜大雪,又冷又找不到路,而且村外的桥是独木桥,晴天都不好走,桥咯咯响,下了雪更不行了。我因与别的村庄约好了今天去的,不顾一切就走,好不容易摸到路,走出村庄已摔了好几跤了。前面是独木桥,狭窄,结满了冰雪。南方的河流冬天不干枯,结着冰。我一步一步跨上桥,每一步路都小心谨慎。一到桥中间,冰冻的桥咯吱咯吱地响,如果再往前走,滑跌到河里去,真的没命了。这时我倒不冷了,心一急,出汗啦!回头望望村庄在后面,我懊悔不听老乡的话,但回去怕给人笑,这可是对我的考验。于是我弯下身来,慢慢爬过去。过了桥,看看我的手,冻得紫一块,红一块,痛得麻木反而不觉得痛了。
年底汇报总结工作,江都、高邮、宝应三个县的民运工作同志都来了。工作队的同志存在着一个与地方干部团结的问题,有些工作队的同志与个别地方干部相互瞧不起。这些情况领导上掌握后,开大会批评。江渭清同志批评说,过去剥削阶级挑拨群众,分"江北人"、"江南人",江南人看不起江北人,这是剥削阶级的观点。我们是阶级兄弟,应该消灭地域的歧视,传统的偏见,团结起来对付敌人。
此后,再出发工作采取苏南干部与苏北干部搭配,取长补短。我与一个叫王平的女同志一起工作。她是扬州仙女庙人,比我年龄略小,活动能力很强。当时已是1942年春天,河里的冰冻已化,鬼子又要下来扫荡了。江高宝地区是河网地区,河流纵横,西边高邮湖、宝应湖、邵伯湖相接,东边大河小河相连。根据经验,敌人可能从水路来扫荡。我和王平一起下乡,动员各家各户准备麻袋,还备了石头准备堵河。有一天,刚吃完晚饭,接到通知,在某某几条河里堵塞河床。千家万户立刻出动,搬麻袋上船。一条条船出发到指定河浜。王平指挥,把船上装满沙土的麻袋和石头投向河里。河面阔,开始投下去的石块麻袋有的被冲走。一条船接一条船轮流往下扔麻袋,慢慢河面堵塞起来了。快合龙时,水流湍急,投下的麻袋被冲走。于是又是一场战斗。河沿两岸人声沸腾,加紧投石块麻袋,一直到河流合龙,筑成一条坝为止。老乡们都笑着说,明天鬼子汽艇开过来让它吃土搁浅。他们万想不到一夜间几座坝从天而降。已是下半夜了,人们在各村庄的领导人一再催促下才回去。
天亮了,鬼子汽艇来了,"啪!啪!啪!"转来转去到处碰壁,没奈何只得掉头回去,又被部队、民兵打了埋伏。我们组织群众打扫战场,慰问部队。在这过程中,我看到了苏北女同志的坚强,能干。王平这个女同志指挥几十条船,几个乡千百人马,坚决勇敢,冷静沉着,真是我们的巾帼英雄!
鬼子扫荡与我们反扫荡斗争十分激烈,部队、民兵、群众、干部都得到了锻炼。对在战斗工作中表现好的要发展一批党员,要提拔一些干部。我到一个村庄里去找到沈瑜同志,她工作出色,把农、青、妇都组织起来了。我同她谈了话,把纸做的红旗及写的纪律贴在墙上领着她宣誓。她激动得颤抖,眼泪也流出来了。她慷慨地说:为革命死也甘心,永不叛党。介绍她入党后,我几十年没有再见过她。一直到现在,还没有打听到她最后的消息,不知是否牺牲在苏北战场了。
【程桂芬(1918-2000),生于1918年7月1日,江苏无锡羊尖镇严家桥人。1936 年加入无锡学社,参加革命,193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,1939年参加新四军,任中共中央东南局妇女部秘书,1940年3月奉命到苏南敌后,在丹(阳)、句(容)、溧(阳)一带开展妇女工作,同年10月任苏皖区党委特务营文化教员,1941年9月参加江(都)高(邮)宝(应)地区民运工作,1942 年10月任新四军第六师调查研究室秘书,1943年7月在金坛被捕,经营救1944年年底被释放。被捕后对党忠诚,1945 年夏恢复党籍,并被调往苏浙区党委调研室工作。解放战争时期曾任中共中央华东局秘书、大众日报社编辑、中共山东分局妇女部资料室秘书。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,先后在华东邮政总局、华东军政委员会、华东局宣传部工作。1952年10月被派往中国人民大学档案专修班学习,1954年毕业后留校,历任档案中教研室主任、历史档案系副主任,后调往中央档案馆明清部副主任,1980 年任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党组成员、顾问。著有《中国近代档案史稿》(教材)、《鸦片战争档案史料》等。2000年7月逝世,享年82岁。】